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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來,我見,我征服!

張貼者:2011年5月14日 上午10:38Ps Monkey

資料來源:逯耀東,《似是閒雲》 p.185~189

報載在台灣登山界被稱為「四大天王」之一的林文安先生,一輩子攀登過無數次的山,最近一次竟大意失荊州,攀登不該發生意外的山,不幸竟發生了山難,在風雨濃霧裡迷了路,最後倒臥山林,像戰士死在疆場,這位登山界的老將把生命也獻給了山。

登山是近幾年來很流行的戶外運動。每逢假日,總有許多人背負行囊,穿著笨重的登山鞋,到郊外去登山。這種戶外運動之所以流行,一來是近來經濟繁榮,國民所得提高,登山裝備不再是一種奢侈昂貴的負擔。二來近年城市裡高樓大廈連雲起,使人們生活的空間縮小了;久繫樊籠之內,總想找個機會展翼飛去,擺脫太多人造的桎梏,和自然親近親近。於是雖然山難頻傳,入山的人仍接踵而往。尤其年輕的朋友們,希望在登山中嘗試冒險犯難的滋味。每個大專學校都有登山社,台大登山社就是一個龐大的學生社團。學校福利社還有個出售登山用品的商店;而且這個社團的同學彼此感情很融洽,在學的稱「山胞」,畢了業的稱「夥伴」。並且大家還集資在學校附近開了一家叫做榛樹林的咖啡館,作為聚會交換經驗的地方。也許因為他們常常登山,在攀登冷峻的懸崖,或陷於茫茫莽原之中時,在那種自然力的壓迫下,使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無形中更接近了。

不過,談到登山,就使我想到凱撒大帝率領大軍踏上埃及領土後,向羅馬元老院所提的報告中說的:「我來,我見,我征服!」我想每個登山者,經過千辛萬苦,最後終於爬到山頂,這時環顧腳下群山,心理所出現的,不是陳子昂登樓時那種「前不見古人,後不見來者」,愴然淚下的境界;而該是一種興奮、驕傲的跳躍。這種跳躍是應該的,因為他們經過一場艱苦的奮鬥和掙扎後,終於又切切實實踐踏了一座山巔,那種「我來,我見,我征服」的情緒,便油然而生。但猛回頭又見身後另一座突起的山峰藏在雲霧飄渺間,於是在征服這座山以後,又計畫征服另一座山。所以,他們不斷的征服、不斷的攀登,正表現了人類不向自然低頭,不斷與自然對抗的堅忍毅力。

不願向自然低頭,並且不斷向自然挑戰,正是西方文化裡非常重要的一環。從他們神話裡盜火的英雄開始,到發現好望角的地亞士,以及阿姆斯壯登上月球的那一小步,都表現了這種精神。這種精神潛藏在他們心底,在十九世紀以後突然迸發了創造的力量,使西方的科技文明如脫羈之馬,向前突飛猛進。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,西方的科技文明如登山者一樣,已攀登過一座又一座的高山,對自然作無窮盡的征服與役使。每次對自然的超越與突破,都會出現一次「我來,我見,我征服」。現在已經進入太空,深入海底。至於最後的終站在何處,他們自己也無法回答。登山是一種西方傳來的戶外運動,也許正表現了這種精神。

不過,中國自古以來,似乎缺少征服自然、控制自然或役使自然的想法。只設法使人與自然相處得更圓滿更和諧。「天人合一」成為人與自然和諧的最高境界。不把自然作為一個研究和探索的對象,也許是中國科技文明不發達的重要因素。但創造了中國人另一種生活情趣。中國人也登山,似乎沒有想征服過山。而且對山保持非常崇高的敬意,所謂「仁者樂山」,也許因為自古以來隱逸高士都居於山中,晉代張華的〈招隱詩〉,就說「隱士託山林,遁世以全真」。在儒家的思想裡,對於遁世全真的隱士,予以極高的評價。所以,太史公的《史記》,將餓死首陽山的伯夷、叔齊,置於列傳之首。在這篇傳記裡,他的議論遠超過事實,大大發揮了隱逸的精神,其中所羅列的人物都是古代的高隱。范蔚宗的《後漢書》,也特地為那些「蟬蛻於塵囂之中,自致於寰區之外」的知識分子立傳,其原因也在此。這些隱退山林的高士,過著「經始東山廬,果下自成榛,前有寒泉井,聊可瑩心神」,以及「巖穴無結構,丘中有琴鳴,白雲亭陰岡,丹葩曜山林」的生活。這種將人融於自然中的境界,是令人嚮往的。所以,我說中國人似乎從未想征服過山,只是想與山林同往。即使無法永遠與山林同往,也會找個機會與山林接近,尋求暫時與自然同在的慰藉,這也是中國文學裡出現許多山水詩文的原因。

南北朝時代的謝靈運,是深喜山水情趣的人物。他在出任永嘉太守的時候,遍遊郡中許多著名的山水,有時一去就是十天半月,把許多政事都擱下不管。他的本傳說:「尋山陡嶺,必造幽峻;巖障千里,莫不備盡。」他可以說是一個登山的高手了。不過,他的〈遊名山志〉卻說:「夫衣食所資,山水性之所適,今滯所資之累,擁其所適之性耳。」適山水之性,是他對山水欣賞的態度,同時也為中國人對山林的欣賞開拓一個新境界。那就是說對於山林,不僅要用眼觀看,同時還要用心靈體會。他的詩中說:「用情賞為美,事昧誰與弁,觀此遺物慮,一晤得所遺。」正說明了他用心靈對自然的體會。

那位「詩中有畫、畫中有詩」的王維,更能將自己融於山水之中。他的「白雲迴望合,青靄入看無」,「泉聲咽危石,日色冷青松」,都是用心靈體會自然的作品。他不但能詩,而且善畫。《畫學秘訣》說他「凡畫山水,意在筆先」。所謂「意在筆先」,正是中國山水畫的特色。中國傳統的畫家,從來不帶畫架去寫生;他們遍遊山水,將捉捕到的意象先蘊於胸中,遊屣歸來之後,再將那意象溶於丹青,畫在紙上。到這時,人與自然真正達到合一的境界。所以中國山水畫與西洋的風景畫不同。西洋的風景畫必須用畫框裝潢,佔有一定的空間,為了掛在壁上裝飾用的。可是中國的山水畫,卻不是為點綴廳堂用的。裱糊以後垂之以軸,可以舒展自如,便於收藏。為了留待一旦對山林的嚮往,卻又為「俗務纏身」,想去又無法去的時候,就展開畫軸,或置於案頭,或掛在牆上,慢慢端詳,聊慰飢渴。

所以,過去中國人對自然的愛好,不下於今日的西方人。但不願和自然對立,只想如何使自己與自然融而為一。甚至縮小山林的形象,置於庭園裡,培植在盆景中,使自己的日常生活也融於自然之中。他們也登山,但只是「我來,我看」,卻不想「征服」,他們欣賞山,不但用眼睛,還用心靈。

無處正中

張貼者:2011年5月14日 上午10:24Ps Monkey

資料來源:電子報《新井一二三‧東京人》 2010.02.08

每次飛機著陸於多倫多機場的時候,我都覺得:天空有點太大了。

英文有個俗語說「無處正中(in the middle of nowhere)」。村上春樹小說《挪威的森林》最後一句「我從無處正中一直向綠呼喊」就是直接翻譯那英文俗語來用的。他把主人翁在人生森林裡迷失的心理狀態用「無處正中」一句話來比喻。可是,在廣大地球上,確實有些地方的地理位置,只能用「無處正中」一句來形容。

生活在地小人多的島國如日本,平時不會嚐到「無處正中」的滋味。從東京坐東海道新幹線出發,過兩個半小時抵達大阪之前,在五百五十公里的路途上,車窗外幾乎一直看得見人家。中間光舉大中規模的城市,就有橫濱、川崎、靜岡、濱松、豐橋、名古屋、京都等好幾座。即使開車進入了沒人住的山區,只要再開十分鐘的車就會看見村莊,或者至少廣告牌、電線等人類生存的證據。

除非深入富士山腳青木原等樹海中去,島國居民始終有感覺:不遠處有人生活。那也許不是正確的知識,而不過是根據過去的經驗來做的樂觀推測而已。無論如何,不遠處有人居住就等於感覺安全了,至少對地小人多的島國長大的孩子來說確實如此。反過來說,當喪失了那種感覺之際,島國孩子感到不安,甚至恐懼。環視四周,幾十公里之內沒有人類生活的痕跡時,嘴裡嘗到的一股寂寞味道,就是「無處正中」了。

我在加拿大生活的六年半時間裡,經常被「無處正中」的感覺所襲過。每次飛機著陸於多倫多機場的時候,我都覺得:天空有點太大了。周圍沒有多少高樓大廈,人口密度明顯很低,很稀。開車離開了機場,起初沿路上還能看到汽車旅館、快餐廳、加油站、「加拿大輪胎」五金商店的招牌,但不久只有農場、牧場了,而沒過多少時間,連農場、牧場都不見了。我周圍到底有甚麼?這就是原野嗎?我到底在哪裡?難道這兒不就是「無處正中」嗎?

加拿大的公路,一離開城裡,就全是修得平平坦坦乾乾淨淨的高速公路了,每一輛車都以時速一百公里疾駛。往往前邊後邊都看不到其他車子,路邊也很少有廣告牌,是被法律禁止的,至於電線大概早埋在地下了吧。眼前除了一條公路以外,全然沒有人類生存的跡象,卻偶爾有被汽車撞死的食蟻獸或臭鼬鼠的屍體。臭鼬鼠是死了以後都很臭很臭的,從幾百公尺距離就聞得到強烈的臭味。或者有交通指示牌讓司機提高警惕:注意野鹿!我有一段時間經常在多倫多、渥太華兩地之間來回坐車。路邊常看到野鹿奔跑,跟在東京街上被人抱著散步的寵物狗一樣多。多倫多和渥太華,安大略省兩大城市相距大約五百公里,但是以東方標準算得上城市的只有兩座:Kingston 和 Oshawa,而兩個市的人口都不到十五萬。(相比之下,東海道小城豐橋市的人口就有三十五萬。)

地大人少,就是加拿大。有一次我從卡爾加里坐朋友開的車前往太平洋岸溫哥華島,在BC(British Columbia,英屬哥倫比亞)省山區看到的交通指示牌說:到下一個加油站有五十英里,那等於八十公里呀。一路上連加油站都沒有,更不用說餐廳、商店、銀行了。萬一沒有了汽油,那還得了。

我們在那附近的小鎮訪問了一對嬉皮夫妻。他們靠政府補助金養育著兩個小女孩,穿的衣服全來自救世軍(Salvation Army),卻打算翌年全家開車橫越加拿大,到一萬公里之外,大西洋邊紐芬蘭島玩去。為了大旅行,他們做的準備出乎我意料之外。丈夫手工做了風乾水果的設備。木頭箱子裡設置了幾層鐵絲網架子,上邊擺著水果片,由下邊的小型電風扇吹乾成保存食品。妻子給我們看了她已經做好的幾十瓶水果乾,例如:杏子、桃子、梨子、蘋果等。

對加拿大人來說,開車橫越北美大陸並不是異想天開的夢。我在多倫多認識的好朋友就是一個人開車搬到溫哥華去的。很多加拿大人退休以後的夢想也是開露營車周遊整個北美大陸,一會兒去太平洋,一會兒去大西洋,到了冬天則去墨西哥灣佛羅里達半島邁阿密避寒。所以,BC 省山區的嬉皮家庭計劃去大西洋旅行也沒有甚麼好奇怪的。只是,我萬萬沒想到,作為長距離旅行的準備,他們要著手做的第一項行動竟然是用手工機器來風乾水果。

加拿大最著名的女性主義小說家 Margaret Atwood 曾寫道:加拿大文學的本質在於 survival(生存、倖存)。她說:加拿大人的祖先從歐洲老遠到北美洲來開拓新世界的時候,他們所面對的最大挑戰是如何在北國嚴厲的氣候裡維持生命。從那時候起,生存之艱難幾乎刻印在每一個加拿大人的遺傳基因上,想忘也忘不了,因而也成為加拿大藝術最根本的主題。

BC 省山區的嬉皮夫妻是不折不扣的加拿大人,始終沒有忘記生存就是最初得解決的根本問題。所以,當他們策劃長途旅遊的時候,首先考慮到的是如何儲存食物。這是早已都市化的日本人絕不會有的思路。我們為長期旅遊做準備時,首先想到的一定是:要存多少錢?但是,那嬉皮夫妻似乎想都沒想過錢的問題似的。也確實有道理。想一想,在前方八十公里連加油站都沒有的環境裡,有錢卻甚麼也買不到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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